裕王那双锐利如刀锋的眼睛,在申时行平静陈述后,仿佛蕴藏冰霜的深湖悄然解冻。
先前紧绷如弓弦的气氛,在裕王那句宣告所属的“是本王府上的讲官”
后,蓦地松弛下来,但沉淀下来的,是一种更深沉的、经过审视后的认可。
裕王脸上最后那点残留的冰霜彻底消融,嘴角竟真牵起一丝真实的、带着几分赞许的淡笑。
他挥了挥袍袖,动作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随和,仿佛卸下了帝王之子的重担,换回了些许人间烟火气。
“一场风波,倒搅扰了本王原本只想问询经义的清静。”
裕王的语气透出一股不再加以掩饰的放松,甚至还有一丝罕见的、近似对得力心腹的亲近,“申讲官方才一番陈词,剖析利弊,针砭时弊,见解不凡,颇有老成谋国之风范。
本王听着,竟有些饿了。”
他目光转向侍立在角落如同泥胎木偶般的内侍总管:“去,传膳。
告诉膳房,添份玉粒饭,备个热乎锅子,再温一壶金华酒。
今日申讲官便在本王这里,陪本王用膳。”
“是,王爷。”
总管躬得如同虾米,声音轻捷地应下,旋即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传令,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。
申时行闻言,心中巨石彻底落下,一股温暖踏实之感油然而生。
裕王留膳,这本身便是最清晰不过的信号——他暂时安全了,并且赢得了这位未来储君初步的信任和赏识。
他深深一揖,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谦卑:“谢殿下恩典!
微臣惶恐之至!”
殿内的厚重门帘被无声掀起又放下,带着一股外面袭来的清冽寒气。
片刻后,几名衣着整洁的内侍鱼贯而入,动作无声却迅捷。
他们迅将殿中央隔开雅间用的折叠云母屏风拉开并固定好,形成一个更私密的空间。
随后,几人合力抬进一张小巧精致的紫檀木矮桌,桌面铺着柔软的织锦毯。
又捧来两张做工精良、厚实舒适的蒲团,恭敬地摆在裕王和申时行原本坐着的座椅旁——王府用膳,遵循古礼,往往席地(或席榻)而坐。
接着是食具。
两个金镶玉箸和银镶象牙箸(王爷为金镶玉,臣子用银镶象牙),一对光泽内敛的青瓷碗(内里釉下却透着温润如羊脂玉的白),一套细腻的龙泉窑梅花纹酒盏,还有几个盛放酱料的小碟子,井然有序地摆放开来。
食物的香气,很快便驱散了殿内残留的紧张与烛火熏烟的气息。
在裕王微微颔示意下,膳房的内侍开始井然有序地上菜。
看盘与引碟,这是皇家与王公宴席的开场。
先被端上来的是几碟“看盘”
,即精美的“看菜”
,用于观赏而非食用。
一盘是由冬瓜、萝卜、蜜饯等雕刻拼接而成的“玉堂富贵”
山子(假山景致),栩栩如生,色彩明艳。
另有一碟,是用各色腌渍蔬果(如蜜煎梅子、柰香果、脆藕片)摆成的“寿字纹”
。
随后才是真正可以入口的“引碟”
,以咸鲜酸甜小味勾引食欲:一盘是酱渍的脆嫩宝塔菜(甘露子),一碟是用上好虾油精心腌制的雪白小银鱼干,还有一小碟来自南方的、金黄酥脆的玉兰片(油炸的栀子花片)。
然后是热炒与羹汤,几道精致的小炒随后而来。
一碟是热腾腾的“油煠骨”
(油炸的嫩小排或软骨),撒着细盐和刚焙香的椒末,香气扑鼻。
一碟是清炒的“冬笋鸡脯”
,嫩黄的鸡脯肉片与象牙色的冬笋片交相辉映,只用少许葱姜提鲜,山野之趣盎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