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阶回到府中时,檐角的冰棱正滴着融雪。
他解下斗篷递给迎上来的老仆,目光却落在廊下那盏未熄的灯笼上——是阿福临走前特意留下的,灯纸被风吹得簌簌响,映得院墙上斑驳的雪痕像极了严府抄家时散落的账册。
“老爷,少爷在东厢等您。”
老仆压低声音,“说是有急事。”
东厢房的炭盆烧得正旺,徐璠正攥着卷宗在屋里来回踱步,见徐阶进来,猛地将手中的纸页拍在案上:“爹,您看这东西!”
徐阶扫了一眼,瞳孔骤缩——竟是扬州盐运司新换的文书,去年冬月他批的那三十万引盐引,此刻被盖了“违例”
的朱印,旁边还附着都察院的弹劾折子,措辞狠辣:“徐璠身为尚宝司丞,私减盐税,侵没国帑,当革职问罪。”
“谁干的?”
徐阶捏起那张弹劾折子,指节白。
严世蕃虽被下诏狱,可严党在六部的人脉盘根错节,这折子上的印信,分明是吏部侍郎的私章。
徐璠苦笑着摇头:“还能有谁?严家倒台前,我收了几个盐商的帖子,原想着替他们行个方便,谁知道……”
他喉结滚动,“爹,儿子知错了。”
徐阶沉默片刻,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:“你当我想护着你?去年在扬州,你替我挡了严世蕃的暗箭,肋骨断了三根。”
他从袖中摸出块温热的桂花糕,是阿福送来的,“夏夫人说,当年夏阁老被抄家前,让她把半块玉圭埋在相府后园。
后来我让人挖出来,现背面刻着‘持盈守虚’四个字。”
徐璠接过桂花糕,咬了一口,甜得苦:“爹是说……”
“当年夏言被革职时,我跪在六部衙门求了三天,求严嵩留他一命。”
徐阶走到窗前,望着院外渐融的雪色,“他说,‘徐阶啊,这官场的水,深得很。
你以为护着朋友,就能当一辈子好人?’后来我才明白,他不是怪我没救他,是怪我没早看透——这天下,从来容不得天真的人。
你不当就不当了吧。
对你来说是好事。
"
窗外飘起细雪,像极了二十年前西市的雪。
那时他跪在午门外观看夏言赴刑,雪落在夏言的囚衣上,很快化了,只留下浅淡的湿痕。
如今他跪在丹墀下替皇上批折子,雪落在龙袍的金线绣纹上,也很快化了,只留下细碎的光。
“老爷,”
老仆端着药碗进来,“大夫说您最近咳得厉害,该喝药了。”
徐阶接过药碗,苦汁入口,却尝出几分回甘。
他望着窗外的雪色,轻声道:“去把东厢的地龙烧得旺些。
明日我要去太学,给学子们讲讲《贞观政要》——要让年轻人知道,这天下,从来都是百姓的天下。”
他端起药碗一饮而尽,苦涩中带着微甜。
这大概就是所谓的“忠慎”
吧——对得起良心,对得起这山河万里。
第二天徐阶进入西苑领了旨,捧着那锦盒,一步步走出深邃的宫殿。
午门外刺骨的寒风卷起刚落的雪沫,抽在脸上像冰针。
申时行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位置。
几个太监正奉命将炭盆里的灰烬小心地扫起,黑灰色的粉末被风裹挟着,旋散开来,飘过那些围拢着争抢枣泥酥的孩童头顶,又无声无息地渗入雪地或飞向远处。
孩子们的笑声带着不知世事的清脆,与这皇权脚下的杀伐、算计形成了凄冷的对照。
回到府中,管家接过沾雪的斗篷,低声道:“老爷,冯公公在花厅已等候多时了。”
徐阶心中微微一紧,面上却不露分毫,只颔:“备好新茶,我稍后就到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