像是要咳,却又硬生生憋了回去,只伸手去够砚台。
砚台是块普通的青石,里面的墨汁冻了层薄冰。
他呵了口热气在上面,白气刚散开就被帐内的寒风卷走,冰碴子却只化了星星点点。
他也不急,就用那半截秃笔在冰上慢慢刮,刮得响,倒比帐外的风声还清晰些。
刮了半晌,总算有了些融开的墨汁。
他提起笔,手腕却微微颤——不是冻的,是心里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在翻涌。
国家灭,二帝被扣的屈辱,此刻在这金营帐篷里,竟化成了些更沉的东西,像压在胸口的冻土,喘不过气来。
他低头看向铺在膝头的纸片,原是张金兵用过的草料账,背面还算干净,被他抚平了,边角却仍卷着,像只受了伤的鸟翅。
笔尖蘸了墨,悬在纸上,半天没落下。
帐外的风忽然紧了,吹得帐篷一响,油灯的光猛地暗下去,差点灭了。
何栗下意识地护住灯盏,待光重新亮起来,他望着帐壁上自己晃动的影子,忽然手腕一沉。
字先落,墨汁在糙纸上洇得有些散,像个没说完的叹息。
他顿了顿,笔尖再动,字又续上,两个字并排着,像一对相望的眼睛,望穿了这帐篷,望回了汴梁的宫墙,望回了那些还没被风雪压垮的日子。
念念通前劫——写到字时,他指节猛地收紧,笔杆上的麻线勒进肉里,留下道红痕。
墨汁在纸上凝了凝,才缓缓晕开,像滴在冻土上的血。
他停了停,侧耳听了听帐外,金兵的脚步声远了些。
再落笔时,笔尖稳了些。
依依返旧魂,这几个字写得轻,墨色也淡,像是怕惊扰了什么。
写完字的最后一笔,他忽然想起年少时在太学里,与同窗论及汉唐风骨,那时的笔锋何等酣畅,哪像此刻,连个字都写得这般滞涩。
油灯的光又暗了暗,灯油快尽了。
何栗抬头望了眼帐顶的破洞,能看见外面铅灰色的天,像块巨大的石头压在头顶。
他深吸口气,笔锋忽然转硬。
人生会有死——这五个字写得极快,墨色也重,几乎要将纸片戳破。
写完字,他停了笔,目光落在那字上,像是在看自己的结局。
帐外不知哪个金兵在唱蛮歌,调子粗野,混着风雪,刺得人耳朵疼。
最后一句,他写得极慢,仿佛每个笔画都耗尽了力气。
遗恨满乾坤满字的最后一笔拖得很长,墨汁顺着纸边滴下去,落在膝头的官袍上,晕开个小小的黑点,像颗没掉下来的泪。
写完了,他将笔一搁,盯着那二十个字。
纸片被他的手温烘得微微潮,字迹在昏黄的灯光下忽明忽暗,像他此刻的心境。
帐外的风还在吼,像是在应和那满乾坤的遗恨,又像是在嘲笑这纸上的悲戚。
何栗缓缓闭上眼睛,再睁开时,眼底的波澜已平,只剩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。
他将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折好,塞进袍内贴身处,那里还有点体温,能让墨迹不至于再冻住。
帐外的脚步声又近了,铁靴踏地的声响,终究盖过了纸上那点未干的墨痕。
靖康二年正月八日,汴梁的残雪冻成了铁壳,脚踩上去脆响如裂帛。
何栗披着件洗得白的藏青官袍,袍角沾着的冰碴子随脚步簌簌掉落,像碎玉在地上打滚。
他身后跟着两个吏员,都缩着脖子,棉帽檐上的霜花厚得能抖落半捧,一路踩着冻土往青城金营去,靴底碾过冰壳的“咯吱”
声,混着风里隐约的金营号角,听得人心里紧。
离金营辕门还有半里地,就被两名金兵拦住。
那金兵披着重甲,甲片上的冰霜在日头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