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之后的赫铭,依旧常把自己关在画室里,只是不再像从前那样紧绷。
清晨会被李大爷爷拽去练太极,招式虽生涩,却能跟着慢悠悠的节奏舒展开筋骨。
傍晚天台上的酒局,他也能偶尔坐下抿两口,听鲁妮讲些园子里的趣事,或是被小小布丁冷不丁塞个烤得半焦的小龙虾在嘴里,辣得直皱眉,嘴角却带着笑。
周老师也常被请去养身堂坐坐,有时看赫铭调色,有时只是坐在窗边翻书。
她见过赫铭对着空白画布呆的样子,也见过他握着画笔突然红了眼眶的瞬间,却从不多问,只在他停笔时,递上一杯温茶。
这日午后,悦和园的阳光格外慷慨,斜斜切进画室,在地板上投下画架的影子,像一道沉默的惊叹号。
赫铭站在画架前,铅笔勾勒的河流轮廓已渐渐清晰,蜿蜒的曲线从纸页左端漫向右下角,时而平缓,时而微弯,像一条正在呼吸的丝带——那是他家乡的河,梦里见过无数次的模样。
上个月回村时,他终于踩在岸边的泥地上,水纹漫过脚面的凉,混着芦苇丛里飘来的腥气,竟和画稿上该有的气息严丝合缝。
赫露搬了个小凳坐在旁边,手里转着支削尖的铅笔,时不时凑近画稿瞅两眼:“哥,你这曲线比上次顺多了,尤其这河湾,像奶奶讲的‘河神摆尾’,藏着股劲儿呢。”
赫铭握着画笔的左手顿了顿,指尖还有些微的僵硬,是脑梗后遗症留下的印记,却比前几天稳了许多。
他回头看了眼堆在墙角的颜料盘,赫露昨天刚按他说的,调了几种带着晨雾的青灰色,此刻正躺在瓷盘里,像凝固的朝露:“徐老师没画完的,该是河湾处的老槐树。
你看这空白处,他定是想留着画树干的,枝桠要斜斜探进水里,像爷爷弯腰摸鱼时的背影。”
“我记得视频里有!”
赫露一下子来了精神,凑得更近了些,手指点着画稿右下角的空白:“还有还有,岸边得有块青石板,徐老师家乡的河边就有,婶子们总在那捣衣,木槌敲在石板上,咚、咚的,能传老远。”
赫铭笑了,低头蘸了点钛白,想给河面添层薄光。
笔尖刚触到纸,忽然觉得胳膊沉得抬不动,像灌了铅。
握着画笔的手僵住了,画笔像是粘住了他的手指……
赫铭挺直了身躯,长长舒了口气,胸口的起伏慢慢平稳下来。
窗外传来雷士光喊孩子们吃饭的声音,粗声粗气里裹着温柔;夹杂着徐云清逗小小布丁的笑,带着点故意的夸张;还有林樾檑举着相机追着孩子跑时,相机快门“咔嚓”
的轻响——这些声响像细沙,慢慢填进他心里那些紧的缝隙里,熨帖得很。
赫铭突然躺倒,头恰好枕在林晚禾给他准备的靠枕上……
“累了吧?”
林晚禾端着杯枸杞水进来,脚步放得很轻,杯子轻轻落在画架旁的小桌上:“嫂子说你每天最多画四个小时,别硬撑。
你看这颜料都干了,正好歇会儿。”
赫铭没睁眼,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,声音轻轻的:“我总觉得徐老师在这里留了笔,就藏在这线条里,我得接住。”
他忽然坐直,指尖划过河流的轮廓,在一处突然变轻的线条上停住:“你看这里,线条突然软了,像被什么打断了——会不会是有人喊他回家吃饭?村子里的婶子们在灶房掀了锅盖,蒸汽冒出来,香味飘到河边,他就忍不住放下笔了。”
林晚禾顺着他的指尖看去,那处线条确实有细微的颤抖,像突然分了神。
她忽然笑了,眼里闪着光:“说不定是赫达村的乡亲送了碗热汤来,粗瓷碗,里头卧着个荷包蛋,油花飘在上面。
他怕汤凉了,放下笔就去接,指尖还沾着颜料呢。”